车轮上的时光

类别：义工文苑时间：2025/7/22 9:16:27 稿源：本网发布：ssyg阅读数：

昨天我去探望患结肠癌的周主任，他是我踏进法律服务工作第一站的老领导。眼前的老人面容憔悴，瘦削得如秋日枝干，而目光依旧清亮。他听说我要去，特意到小区大门口接我。

见到周主任，便不由忆起当年。汇口镇综治办和法律服务所是两块牌子，一班人马。成员就是周主任和我们5个新招录的法律工作者。周主任是综治办兼法律服务所主任。1997年春我刚进所，便跟着他和派出所到各村调解纠纷。周主任那辆老式二八大杠自行车，便是他下乡调解的舟车。车身早已锈迹斑斑，车把也磨得光滑发亮，车龙头上，永远挂着个半旧不新的黑色皮包，里面塞满了卷宗文件，也载满了人世间琐碎的纷争。

晨风初起，我们便蹬车启程。车轮碾过露水浸润的泥土小路，吱呀作响，如同乡间老磨坊的叹息。周主任骑在前头，身子微微前倾，奋力蹬着车，时而还回头对我们喊道：“跟上来，一会人家下地干活了！”有时候当事人或村里留我们吃饭，我还不好意思。他总是说“吃饭也是工作”，这话里分明透出他化解矛盾的智慧，许多协议真的是在饭桌上敲定的。

我记得一次，因汇口老街东头两户人家为屋后菜园地的界址争执多年。其中一家的房子是几十年前从别人手上买的，而卖房人举家迁到湖北黄梅县濯港镇，具体地址不清楚。我们连骑了几十里路，到处打听。在濯港派出所、村委会的帮助下，终于找到了卖房人的住址，但卖房人已去世，他的后代在外地工作。我们忙活一天，唯一的证据线索断了。

回来的路上，周主任的链条突然“咔哒”一声断裂，车子骤然歪斜失控，周主任摔了个结实，浑身沾满了泥土。他毫不在意，拍拍身上的灰土，推着车继续往前走，一边还笑着自嘲道：“这链子断的真是时候，刚好让咱们先稳当稳当脾气，省得带着火气回家。”他弯腰修车时，后脖颈上淌下的汗水，如同无声的墨迹，勾勒出他劳碌的轮廓；沾满油污的手，却显得格外沉稳，竟仿佛能粘合世间所有裂隙。最终，这个纠纷到他退休后，我跟吴美全所长才得以调解。

如今，周主任已经八十高龄。头发稀疏，枯瘦的手背上还扎着针管。他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稀疏的头发，又对我狡黠地眨眨眼：“你看这头发掉了，倒省了理发钱。可这病呢，也休想轻易就‘调解’了我。”他言语间那种熟悉的豁达，仿佛依旧骑着那辆老车，颠簸在崎岖的土路上，却偏要笑出声来，把苦难都嚼碎了咽下。

临走时，我安慰周主任：“积极面对，多活一天，共产党就多发你一天退休金”。他声音轻缓却清晰：“是的，挣再多的钱也填不满每个人的私欲，越多越想多。在去留这个问题上，我早已作了安排，顺其自然吧。真到了那一天，我会将我的积蓄，三七三二一地分给我老伴，大儿子，二儿子各执一份，争取做到走者愉快，留者安心。”他的眼神深邃如井，映着我的面容，也仿佛映照出我们共同碾过的那一条条长路。

周主任坚持送我们下四楼。我回望那扇关上的门，恍惚间竟仿佛又听见了那辆老自行车吱呀吱呀的声音，正从遥远的岁月深处，颠簸着行来。

时间在车轮下不断滚动，碾过尘埃也碾过时光。周主任将一生交付于颠簸的乡土小径上，在田埂地头排解着人们心中的块垒，如今却要凭着一贯的韧性与诙谐，继续与体内的病魔周旋谈判。那辆锈迹斑斑的二八大杠虽已消逝于岁月深处，然而我分明看见，老人灵魂深处那份永不松脱的韧性与幽默，依然在崎岖的征途上奋力蹬行——他执意要把这最后的病痛，也“调解”成一道人间温情的注脚。

在生命的坡道上，周主任的幽默并非轻飘飘的言语泡沫，那实在是一种扎根于泥土的智慧：它虽不能扭转疾病的重力，却足以使人在颠簸下滑之际，仍保有一份挺直脊梁的从容。那从容来自他一生调解过的无数人间烟火，在车辙深处早已明白——所谓坎坷，不过是车轮必须亲证的道路；而人最深沉的力量，往往在俯身于泥泞中时，才得以昂首映照出星辰。

夏耘于 2025年7月15日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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